这一趟到连云港,东拉西扯地,就听到了它的若干个昵称、别称、曾命名,以及其他一些有趣的地名。第一个当然是“阿连”。前不久“苏超”给高考让路的“空窗期”,苏州用一首“阿连”,掀起十三太保相互送歌传情的热潮,歌词说“阿连,你是否能够听见,这个寂寞日子,我唱不停的思念”,正好契合比赛暂停时球迷们的心情,严丝合缝、让人赞叹。但这个名字在我心里所共鸣起的,却是另一段怅惘青春。
我大学读的是中文系,教古代文学的是位吴姓老先生,高个、圆脸,厚厚的眼镜,学养自不必说,特别是他有古代文人的那种狷介激愤,说到不平之事,常面露义愤之色,用浓重的吴方言口音恨恨地说:“我骂死他!”极用力,也极窝囊。大家爆笑,觉得他可爱极了。学生之爱老师,标志就是给他起外号,吴先生名字中有个“连”字,恰巧那段时间戴军的“阿莲”大火,天天在校广播站播放,老先生顺理成章就成了“阿连”。记得大学快毕业的晚会上,男生们自发地齐唱起来,“阿连”泪流满面。谁成想三十年过去,又听到这首歌了呢?我在苏州,和连云港本无交集,因为这声“阿连”,瞬间心情变成蛛网,把空间之隔、时间之远都粘结成片。
不到一个月,“连云港”竟再次在我眼前出现。那天接到通知金富宝配资,说出行的地点在连云港,我一眼见喜。铁轨一路向北延伸,我觉得我比车厢里大多数人都更怀有激情。
到达的第一天先弄清了“连云港”的得名缘由。你觉得这里的“连”是什么意思?以往几十年望文生义,以为是因港口在海边,有云水相连的景象,是即景生情、自然偶得的名字;却原来是1933年,这里建设港口,取了港口内外“连岛”“云台山”两个地名的首字组合,后来城以港名。虽是人为组合,听起来实在如若天成,雅韵高致。
云台山也是个好听的名字,现在连云港人都称它为“海上云台山”。按照人们的习惯,称谓常常越短越好。可现在连云港人把三个字的名字变成五个字,唯一的解释,就是他们想强调“海上”。文言文中,“海上”就是“海边”的意思。云台山的确在海上,而且是紧挨着,一条车道就在山海交接处蜿蜒向前,左手一触是山,右手一掬是海,抬头,前方皆是蓝天白云。在路边还可以看到水拍岩崖的景象,没有一丝土,也没有一点绿,就只有海水与礁石的搏击,卷起千堆雪。千年过去,礁石与大海都没有后退。路过一个大牌坊,上书四个大字“山海石城”,诚哉斯言!
但实际上云台山也不是最初的名字。我此行目的地连云港海洋大学有三个校区:苍梧、通灌、宋跳。通灌的名字最平实好懂,这里有大名鼎鼎的苏北灌溉总渠;苍梧就显出幽深厚重的历史感,还略带玄冥色彩;宋跳的故事性最强金富宝配资,一搭眼就仿佛看到一个宋姓人士跳来跳去的身影,让人忍俊不禁。我就好奇地去查。
连云港古称海州,属东海郡,苏轼有首诗《次韵陈海州书怀》,大约就是路过此地时,与当时的一位陈姓地方官员相唱和的。诗中首二句写道:“郁郁苍梧海上山,蓬莱方丈有无间。”所以,苍梧本是山,郁郁沉沉立于海边,让人疑心就是传说中的蓬莱方丈,就是今天的云台山。而《山海经》中的记载更神奇,说:“世传此山从南方苍梧徙来,上皆南方物也。”苍梧县在今天的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,我们都听过愚公移山,后来天神负山,但没听说过山会自己迁徙。它是在什么时候,因为什么原因,以什么方式,不远千里、负重而行、悄无声息地就从广西,迁徙到了东海的呢?
关于宋跳,网上靠谱的回答是说属于讹字地名,原名为“宋艞”。明代《正字通》有注:“舟泊岸,置长板船首,与岸接,以通往来。俗呼艞板。”1999年版《辞海》中也有收录,并按“今作‘跳板’”。艞就是用来上下船的一种长木板,当船不能紧贴岸边,人不能一步上岸,艞板就起到类似桥的作用。这一说,我就太熟悉了。我小时候在苏北,有位亲戚有段时间买过一艘船跑运输,我曾有幸跟过一趟,每到停船泊岸,就在“跳板”上上上下下。还有一个回答说,两岸之间搭木板以供通行,也叫艞板。作为一种交通设施,艞板常常有专人看管,可能还会收“过路费”,因此就被冠以姓氏,渐渐又成地名。譬如盐城的滨海县有刘艞、响水县有杨艞,连云港海州区还有丁艞。故而“宋跳”并非一位宋姓人士在蹦蹦跳跳,而是一块被冠了姓氏的跳板,脚踩上去,木板晃晃悠悠,你一定要放松,在木板的一上一下一颤一抖中,踏着节奏行走,掌握技巧后,行走就具有了韵律,像古老的歌谣,又像脚板的舞蹈。
连云港所在,还曾经叫郁州,云台山叫郁林山。郦道元《水经注》卷三十:“东北海中有大洲,谓之郁洲,《山海经》所谓郁山在海中者也。言是山自苍梧徙此,云山上犹有南方草木。今郁州治。”而在《隋书》卷二十六“地理下”,东海郡的下面,提到“仁寿元年,改广饶曰东海。有谢禄山、郁林山”。按《大清一统志·海州》之郁林山,“按云台即古郁林”。
实在太神奇了。我每次和朋友们去狮子林,在九狮峰前的小厅一定要停下来,给大家介绍厅中的楹联:“红药当阶越鄂相辉堆锦绣,青峰架石郁林遥望迓归舟。”这里的郁林,指的是那位怀橘奉亲的陆绩,吴县(今苏州)人,东汉末年大臣,后来他被外放广西任郁林(今玉林)太守,任满归乡,廉石压舱,是千年不朽的人格高标。现在这块廉石还保存在苏州文庙中。这一关联,苏州、连云港和广西玉林,又被连接成片。
假如将视野扩大,连云港还有个别称:“新亚欧大陆桥东桥头堡”。不熟悉连云港这个地名的人,也一定不会对“东桥头堡”这个词完全陌生。从中国连云港到荷兰鹿特丹的这条铁路干线,应该几乎所有人从新闻里、国家的规划中、中学课堂上,都有过深刻印象。这座1990年全线贯通的“桥”连接了东亚和西欧,为中国打开了西向开放的战略通道,将内陆腹地转变为面向亚欧的开放前沿。与此呼应的,是1933年连云港建港的时候,主要工程也是由荷兰人承建。
所以漫谈连云港的地名,感觉十分神奇。世间万物有着各种奇特的连接,而名字恰是这些联系最沉默又最可靠的见证。三十年前的“阿连”;广西和东海的相连;苏州、连云港、玉林的连接成片;东方与西方跨越时空的多重关联。用眼、用书本知识、用人生阅历,连海、连云、连南北、连过往,时空连成一片金富宝配资,心中也灿烂一片。这大约就是中华文明特有的时空观——今、夕、山、海、中、外不是非此即彼的割裂,而是你我一体的相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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